有亭翼然醉千年
□连伟峰(来自河南省)
大巴车正奔驰在皖东大道上,我的心已飞向琅琊山,在寻觅着一座亭子,那座伴随过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的亭子,那座飞檐高耸、“翼然临于泉上者”,名字叫“醉翁亭”的黑色亭子……
这亭子承载太多了,像成都的杜甫草堂,像范仲淹笔下的岳阳楼,像王勃笔下的滕王阁,有太多的人文历史。
“山行六七里,渐闻水声潺潺”,那是欧阳修的感受,那时这里一定是纯粹的野山、野水,山道弯弯,泉水叮咚,山林茂密。此时,烟花三月,我们旅游团大队人马一下车,便到了琅琊山风景区,只见三五个人一团、一簇地,急匆匆向前赶,有的还歌着舞着,呼着唤着,无意道旁的花草树木。
我心中的圣地,要用心来细看,来谛听,来慢慢感受感悟。我有意让自己放慢步伐,看看北墙下用行书写的《醉翁亭记》全文,又一次感受文章大家的生花妙笔,此情此景,对比感受品味“前者呼,后者应,伛偻提携,往来而不绝者,滁人游也”,除了游人来自四面八方外,今古相似,我会心微笑。
抚摸着道旁挺拔的竿竿翠竹,吟着“佳木秀而繁阴,风霜高洁”句子,不由得畅想起欧公在滁州的前前后后——欧阳修于庆历五年(1045)十月被贬到滁州任知州,庆历八年(1048)闰正月,朝廷下诏令其到扬州任职,他前后在滁州两年四个月。他被贬的原因竟说是一桩桃色案件,有个同僚官员诬告欧阳修私通外孙女张氏,而真正的原因却是欧阳修支持范仲淹、韩琦、富弼等人在1043年提出的庆历新政,对其吏治、军事、贡举法等实施改革措施的支持,结果遭到夏竦、吕夷简等保守派的强烈反对,范仲淹等改革派相继被贬,欧阳修为其分辩,并写《朋党论》以正视听,指出君主“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”,惹怒龙颜,加上小人联手构陷,欧阳修被贬滁州。欧阳修在滁州时间虽然不长,却给滁州留下了许多建设遗迹,留下了一些不朽诗文,如著名的《丰乐亭记》《醉翁亭记》,还有描写琅琊山名胜景点的诗达30多首。这些建设遗迹和诗文,千百年来成了滁州人的宝贵遗产,成为滁州人永远不可磨灭的记忆。
君子的坦然与伟大,让其在岁月的流转中星光永熠。同是写在1046年的文章,范仲淹因一篇《岳阳楼记》而体现出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忧国忧民的忧乐情怀,欧阳修因一篇《醉翁亭记》而流露出“与滁人同游”、与民同乐的洒脱磊落品质。千百年来这一楼、一亭,巍然屹立在人们心中,永不坍塌,光辉熠熠。
稳步走在景区的路道上,时而观景,时而沉思,前面一潭绿水吸引了我,看岸畔巨石上文字——“醉翁潭”,快步迈向醉翁潭处时,忽然一阵风吹过,顿时下了一场“花雨”,如蝴蝶般翩然落下,一阵又一阵,我止住了脚步,闭上眼睛,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位头戴高帽身着软袍的老者微笑着向我疾步而来,我惊讶错愕中慌忙喊道:“欧——欧先生,先生……”睁开眼,先生不见了,环视四周,欧公仿佛拂髯微笑漫向山野,飘入竹林,我怅然若失……
面对醉翁潭一湖清水,我默默无语,任凭其他游客在旁呼唤、拍照,一动不动望着潭水,潭水碧绿,如翡翠,如绿玉,一群群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鱼自由自在地游动,我也要让这一潭清水洗一洗我的俗脑俗心,洗一洗我这个俗人。
向西走百十步,看到一书有“醉翁亭”的立石,可旁边并无亭子,不免焦急,问其他游客,也是一脸茫然。醉翁亭在哪里呢?我怀着疑问又徘徊走几十步,看到一横卧的河石上书有“千年醉翁亭”五个红色大字,然而,仍然没有看到我心目中的那个亭子。我失望之极时,忽然看见了我们同来的导游,她在组织游客们朝一个院子进,难道是醉翁亭像宝贝一样盖上大房子保护起来了?如是,还不如不来呢,我嘀咕着,还是随着人流往前去,又转进一个院落。突然,一座亭子赫然挺立在眼前,亭子面南背北,真的像鸟儿展开双翅那样高踞着,12根褐色立柱支撑着亭子四围,高檐灰瓦苫顶,南檐下挂一黑底金字匾额——醉翁亭,手书者竟是大名鼎鼎的苏轼。千古文章四大家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苏轼,这里竟然占两位。君子“同道为朋”,“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”,这也不难理解聪明的滁州人在亭子后面盖起“二贤堂”,立起欧、王两人塑像,供人瞻仰。想必初建亭子时,根本就没有“二贤堂”吧。
这小小的亭子,最多有10平方米,除南北开门外,四面底部是大理石砌围,大理石上面是绿漆木栏所围,再向上,四面通透,开阔敞亮,直达亭顶。亭子中间4根较粗的黑色立柱上,各有一副对联,其中南面写的是“饮既不多缘何能醉,年犹未迈奚自称翁”,品读沉思,意味深长。想当年,与滁人同来游玩,累了,欧公与大家便“临溪而渔”“酿泉为酒”,肥鱼、冽酒,与“山肴野蔌”,“杂然而前陈者,太守宴也”,野味野菜便是欧阳知州与大家的宴食,有品不在美酒佳肴、丝竹管弦、美人歌舞,来自山间的野味野菜也让身处逆境的欧公“苍颜白发,颓乎其间者,太守醉也”。
在醉翁亭,我停留有十多分钟,其他游人在导游的催促下停留更短,大多人说“没啥看头儿”,我却对其不停地拍照合影,生怕遗留些什么,也想带走些什么,总觉得这仿佛像一条小船似的亭子承载得太多、太多。它有着欧公“饮少辄醉”的快意,与被贬的忧伤、愤懑,有着难以为世理解的性情与理想,它又承担着千年自然的风霜雨雪,承载着人世千年的苦乐悲欢。在时间的长河里,千年来时间如水一样来来去去,它却翼然挺立,像一只黑色的大鹏欲出世般展翅欲飞。
在醉翁亭西北半山腰有一个亭子,远远望去寥落、沉寂,没人在那儿。我暗喜,便独自一步一个台阶小心上去,一位老者胡须飘飘,着黄袍黄帽微笑着忽然向我走来,我心一凛然——欧公,急步到亭,深深三鞠躬,“先生是在等我吗?您辛苦了……”我凄然,黯然无语,先生也不语,似笑而又微蹙,我像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,长久地默默瞻仰着欧公。好久,我觉得要离开了,于是拿出早晨出来时倒满茶水的杯子,说:“先生,让我以茶代酒,敬您三杯吧。”对着欧公塑像,恭恭敬敬举杯过头,斟茶三下,行过三个揖礼,几步一回头,望着六一亭下山去。
山下,游人呼朋引伴声声,喧嚣嚷嚷,热闹四起,欢声一片……
来醉翁亭赴一场文化盛宴
□刘 干(来自江苏省)
古人云: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”位于安徽滁州西郊的琅琊山,主峰海拔不过317米,令其闻名遐迩的不仅因其景美,更因为欧阳修这个“文仙”的那篇传世美文《醉翁亭记》。
沿着蜿蜒山道,拾级而上,山道旁银杏翩然,草木葳蕤,鸟鸣蝉唱,无边的秋意浪漫流韵。从山脚向山上攀登大约800米,抬眼见古朴的门楣上写着“醉翁亭”三字,给秋意浸染的山野增添了一抹亮色。
欧阳修革新时政,揭露贪渎,受奸臣污谤,被贬谪滁州。最令我佩服的是他的坦然自若,你看他被一贬再贬,何等困苦受辱,怎么就不曾崩溃过?他谪居滁州时,便认识了琅琊寺主持智仙,一来二往成为挚友,一下抓住了灵魂的知音,找到了精神支柱。后来智仙建了醉翁亭,欧阳修亲为作记,这就是游记散文《醉翁亭记》诞生地,全文含标点共477字,表达了欧公追求自由、寄情山水,对快乐美好生活的向往,不与世俗同流合污,对于官场无奈的思想感情。此后,欧公不仅常在此饮酒做“醉翁”,还在此办公当苦吏。与友人论艺亭下,尽显才情风流,正所谓“为政风流乐岁丰,每将公事了亭中”。这就是政治家、文学家的温暖心肠,以及不曾折曲的气节。
醉翁亭始建于北宋庆历七年(1047),初建时只是一座孤亭,后逐渐兴盛,最多时达几十座,历经千年风雨,多次战乱,朝代更迭,几经毁灭又几度崛起,像一支强者的歌,在浩瀚的江淮平原上激荡。现保存完好的有醉翁亭、古梅亭、意在亭、影香亭、洗心亭、怡亭等九处,人称醉翁九景。九景建筑均以翘角飞檐见长,每个亭子都极其用心,周围院树庭花、溪水流泉,更融汇皖东古建的智慧。远观,紧凑别致,亭台小巧独特;近瞧,风格各异,妙趣横生,完全超越了游人的想象。古往今来,多少文人墨客、达官名宦来去匆匆,却总爱在此留下墨宝文迹,以期流芳后世。而那些终日依山而居、傍山而作的山民们,终生躬身田畴、勤奋劳作,他们真正传承着千古不朽的历史。
走出醉翁亭,向西行400米,就是醉翁亭的配套景点同乐园,同乐园分东西两院,以亭廊相连,动静相宜。园内塑有欧阳修雕像和介绍其生平的30幅壁画。庭廊两侧镶嵌着苏轼、祝枝山、赵孟頫、董其昌等历代名家书写的《醉翁亭记》碑刻楹联,如“翁去八百载,醉乡犹在;山行六七里,亭影不孤。”“饮既不多缘何能醉,年犹未迈奚自称翁?”“寒流疏影,翠积清香”等,来醉翁亭,如赴一场文化盛宴,让人从中尽可窥视尘世沧桑。
亭者,停也。每逛一座亭台,亭内都放置石桌、石凳靠背,可供游人驻足小憩,纳凉避雨。我在古梅亭稍作休息,补充水分。顾名思义,古梅亭因亭前有一株古梅而名。相传为欧阳修亲手所栽,故又称“欧梅”。这株古梅品种稀有,独特在花期不抢腊梅之先,也不与春梅争艳,清白高雅,恰如欧公其人,不争权势,不重名利,风格盈满心间。置身其中,仿佛天地万物都散发出迷人的气息。
辞别古梅,拐进琅琊古寺,古铜色木门,门上有铜环,轻叩,一个镇堂老僧迎出来,拿着一壶茶,恋恋不舍地慢慢品呷,很是入神。从老僧口中得知,法琛禅师兴建寺院,文玺师视仕途为草芥,弃官出家,听了这些故事着实感人。
醉翁亭的山水之美,是欧阳修发现的,也是欧阳修和僧人一起开掘创造的。欧公将醉态才情毫不保留地泼洒在醉翁亭,多缠绵悱恻之柔情,少庄严肃穆之凝重,淡顶礼膜拜之虔诚,浓质朴自然之古风……其中深味,古往今来,读不透、悟不尽,令游人叹为观止,神秘悠远。
沿下山道,与醉翁亭距离越走越远,山道出口处,紧挨着新葡的京集团8814,学子们手捧书卷,在亭下看书习作,琅琅书声锵然入秋景,欧阳修的千古美文代代传承,发扬光大,后继有人。读初中时,语文老师教过我《醉翁亭记》,时间虽短,但照进少年心中的那缕亮光,足以温暖我的一生。
浅秋是曼妙的,傍着夕阳,悄悄挥别山林,心里还在体味着醉翁亭文化的殷实厚重。现在,当地文旅部门正在进一步挖掘它的文化价值,倾力打造一个醉翁、一座醉翁亭、一篇《醉翁亭记》“三个一工程”旅游名片,以文塑旅,以旅彰文。未来,醉翁亭将乘着时代的春风抒写更加灿烂辉煌的新篇章。
世间若无醉翁亭
□于文岗(来自北京市)
笔者近日来到琅琊山,迈进薛时雨题写“醉翁亭”门匾的砖石门洞,顿有“千年等一回”之感。足踏“九院七亭”,饱览“醉翁九景”,寻觅仙翁足迹,呼吸历史气息,边游边看边思,越发觉得滁州所以生辉,乃因有个醉翁亭。
当年,醉翁亭与《醉翁亭记》像梧桐树引来凤凰,梅尧臣、苏舜钦、范仲淹及王安石等一批文学大家士大夫,或打卡到此一游,或隔空诗文唱和,北宋文坛兴起“滁文化热”,琅琊山水名动天下。
后来,滁州太守王诏担心首次刻的亭记碑字小刻浅难久传,便拜托刘季孙代请苏轼重书此文,同时约书《丰乐亭记》。苏轼感怀恩师,欣然应约,“欧文苏字,珠联璧合”,文书双绝的两个千古名碑灿然问世,滁州也成为瞻仰欧苏的绝佳胜地。
说来也巧,王禹偁、欧阳修因贬而治滁州,才有了醉翁亭、二贤堂,是谓“二贤不幸滁州幸”。王诏也因“求轼书欧阳修所撰《醉翁亭记》重刻于石”两度被贬,自是“王诏不幸滁州幸”了。
《醉翁亭记》传开后,太常博士沈遵慕名而来,创作了琴曲《醉翁操》。玉涧道人崔闲尤喜此曲,“常恨此曲无词,乃谱其声,请于东坡居士”。这便有了苏轼《醉翁操·琅然》:“琅然。清圜。谁弹。响空山……”词曲的跨界传播,扩大了《醉翁亭记》的影响,丰富了滁文化内涵。
《醉翁亭记》备受后世文人墨客推崇,赵孟頫、文徵明、董其昌、唐寅、仇英等纷纷挥毫泼墨、作书作画。
不幸的是,太平军与清军在琅琊山大战,醉翁亭成瓦砾一片。曾任杭州知府的全椒贤达薛时雨,筹款并于1882年5月始抱病主持重修醉翁亭,现“醉翁亭”门匾及“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,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”楹联等,就是那时题写的。1885年,薛时雨病逝于南京,回全椒过琅琊山时,家人遵其遗嘱,抬其遗体绕醉翁亭和丰乐亭一周。
一个个故事,都透着醉翁亭保护史、《醉翁亭记》传播史、“醉翁文化”建设史,正是醉翁故事的积淀及众贤达人格光辉的映照,让醉翁亭托起了一座滁州城。
凡知名城市,大都有其地标和体现其精神内涵的灵魂。愚以为,滁州的地标和灵魂,就是醉翁亭等历史遗迹及《醉翁亭记》等不朽诗文。以“醉翁诗文”为底蕴,以“心怀天下”“与民共乐”为核心价值的“醉翁文化”,乃是滁州最具历史人文精神的城市之魂。
转念一想,假如没有醉翁亭,滁州该是啥样子?我搜肠刮肚想象着。
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早晨,我着乘绿皮火车第一次过滁州,隔窗望去,眼里是丘陵、池塘、水牛……滁州,遂在脑子里定格。
假如没有醉翁亭,就没有其姊妹亭,就没有《醉翁亭记》姊妹篇,就没有“欧文苏字”“两记碑”等,就没有由此而来的一切,滁州地位、城市价值等都会大打折扣。若真如此,那么,轻轻地问一声:“这还是滁州吗?”
嗟乎!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。醉翁、苏轼、王诏、薛时雨等贤达才是苟利社稷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,甘领贬谪小不幸,与民共乐在滁地,他们就是让滁州秀立神州、文灿中华、蜚声世界的“群仙”。